媒體時代的樸素藝術(11月號字花)Art Brut in Media Age (Nov,Fleur des Mots)
媒體時代的樸素藝術
1.
沒有人能活著
出去寫字
告訴大家
會被職業栽贓入獄
殺光
如果您在西元2000年前後至2009年之間造訪台灣,滯留在台北、台中、台南、嘉義抑或高雄縣市(見附錄1),又曾經留意各處公共設施上的塗鴉,相信您一定已經認識他的作品,這是台灣曾經出現過最強大的個人媒體,其數量之多,分布之廣,遍及台灣島大大小小的都會。凡屬變電箱、路橋、高架道路、路燈、紅綠燈、路牌、路邊號誌(禁止停車排、綠色的指示牌) 、水泥牆、地下道等等公共設施,在路人視線所及的高度上,以簽字筆潦草地書寫著瘋狂的內容,上面總有著幾個關鍵字眼如“全球“、“陰謀“、“叫唆“、“包庇“、“串通“、“騙“、 “政變“、“殺光“、 “借錢“等等。
固然其邏輯跳躍難懂,其系列風格則十分統一,似是一人之作,乍看像是蘋果報新聞標題,但又明顯地因為過度誇張而失真,教人摸不著頭腦。對於大部份路人、各大媒體記者以及高雄市警方而言,在確認了這些嘶吼般的標語顯然不是意指某個報紙上沒登的事件,“不具現實基礎“之後,罵一聲“幹!“ 之後,就中止了對這於這種“天書“的閱讀。
而本文將試圖由此一中止點來開始這個不可能的閱讀。
2.
全世界聯合國歐盟
大陸、日本、
英國
台灣家家都是恐怖份子
有前科歷史鬼魂
騙殺光外國人官司
這一大批看似出自於一人,以其驚人的數量及其城市視野覆蓋率,說明了這不是一時興起的發泄之作,它是被當成一個事業,以還願似的精神在進行的,從事者只有可能日夜專事於此,並在他所經過的所有地方留下痕跡;纔能達到這樣的數量。閱讀他的塗鴉內容,既非單純的政治口號、抑非色情廣告,不是嘻哈流行風,也非青少年猥瑣發泄,作為一種政治性的塗鴉,它沒有過度附加的美學,黑色簽字筆與潦草的運筆,說明了塗鴉者只意圖用最經濟、最簡單樸素的方法,來達到其目的。
他的文字看似新聞標題,卻毫無新聞性、亦無分析性;他永遠在“揭露“,在“舉發“一個只有他自己能夠發現的陰謀事件。其政治、社會性的口吻與顯然“不具真實性“的內容形成矛盾,文字在不能對現實世界兌現的狀況下產生內爆,他針對的並不是報端或新聞中可見、可讀、可理解的新聞,反之,他自己在不斷的書寫中造作了一個不具細節、情節、故事,卻具有普遍性,權力腐敗的世界景觀。
這個腐敗世界由全世界的人共同構築,由各國總統、首相、部長、皇室、主教、校長、神職人員、恐怖份子排列組合而成;構成不可告人的秘密聯合行動組織,並且由一般市井百姓熱情地共襄盛舉地執行完成,塗鴉者對於這個腐敗國度的各個角色的個人慾望、其心理、其個人故事,其“利益“乃至於其“目的“都一概完全不加著墨,簡言之,這些具有權力的罪犯主體是極不明確的。(即使逮捕他的高雄市警方也不認為他有污蔑當道或影射政治的問題,他被函送法辦的唯一原因是單純的“毀損公物罪“。)
3.
仙人跳 政變 有訓練
証據 全球戰略鬼魂評估會成功
証據 管不住 住持負心
教宗、主教、校長 有前科
修女
牧師 神父負債
皇室 總統
首相 政變
這個腐敗世界在黃姓塗鴉者的眼中,具有目的殊不可知,手段無可反駁的特性,其運作則永遠是冷酷的、系統性的、“陰謀“性的,而且具有跨越空間(搖控)與時間同步的特性,其單純的宿命論如同希臘悲劇。塗鴉者沒有提供任何的救贖方案(如同大部份政治宣傳乃至一般街頭塗鴉所或多或少暗示的),它甚至沒有絲毫用來緩和其世界現實苦難的幽默感和設計感(如同全民大悶鍋節目或著街頭絕大部份年輕人風格的塗鴉所呈現的)。
相較於台灣黃姓塗鴉者,香港知名街頭塗鴉老人;“九龍皇帝“曾灶財,堪稱港台old school(老派)塗鴉典範。長年作為英殖民地下的一級貧戶,面對雙腳殘廢的生命現實,曾灶財並未被擊倒,反之他展開一個人獨擋時代風車的個人戰爭,其不對稱反抗立基於“我是這個被竊土地的真正擁有者“的單純意念,其塗鴉是九龍原住民宣示其“傳統領域“的儀式性行為(見附錄2),而其所有作品皆由此一原點出發,無論其語言內涵(自成其邏輯之曾氏家族史與香港政治史並置)、表現手段(毛筆、中國墨、直書),都像是一本發瘋的族譜,既是他個人的,也是所有香港人的,向著過去、向著未來狂吼著遺失的現在。
瘋狂、真誠、樸素、荒謬,俱皆有之,即令曾灶財的“古典“想像僅存扭曲的碎片。他始終堅持在時間軸已經碎裂的當下,立基於一個單一的地理位置(九龍),藉由文字的巫術,強力地將現時與斷裂的過去鏈結起來,他是土地的藝術家,他在他的土地上流亡。
台灣黃姓塗鴉者的序事,完全不存在著這種古典時空觀的基礎,相較於曾灶財以家族血緣、香港歷史為序事核心,黃姓塗鴉者隱藏的核心是科技、傳媒與跨國經濟;他的科幻世界是混沌論與回控論(Cybernetic)的,所有的事都不唯獨發生在此,也不僅僅影響一處。腐敗永遠是非固定的少數人的預謀(人人在某一刻都有機會成為這少數),而由多數人(在此一case上不直接涉入的人)所共同完成。整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犯罪機體,依照某種不可測的複雜程式(DNA or whatever)矛盾地行為;而其情狀,便是無止息的崩裂,無人能夠處理這些不斷產生的巨大的裂痕,不斷有人被這地獄般的裂隙所無聲地吞噬。台灣人、中國人、英國人、美國人、全世界人,俱係共業共犯,與身處其中的個別細胞談論細胞的“獨立意識“無異是尋自己開心,人與建制相結合而成為沒有任何個人能控制的系統。
與曾灶財相同的是,台灣黃姓塗鴉者也失去了故鄉,他也在進行“就地流亡“,但是他的故鄉不僅僅意指台灣,他的故鄉更是“世界“,只有在此一“世界“的基礎上,纔存在著他的“台灣“,只有經由世界的重建,他纔能夠拼湊出回家之路,他於是發展出一種歸鄉的巫術,一種非知識份子啟蒙性的,素人的反媒體洗腦游擊戰,只有在不斷的書寫運動中,他纔能夠繼續在這支離無解的現實中舞蹈出存在,如果一切都是欺騙,他必須作出選擇。他的選擇是無限的向外、無限的離心,直到自己成為“離心力“的本身。
在這個狀況下,台灣的黃姓塗鴉者沒有別的選擇,他不關心誰腐化,為何腐化,腐化的結果為何(死亡?)他惟一關注的是這些角色在其應時位置上所必然散播的“謊言“,以及與之相輔相成的“虛假形象“,或著反過來說,他僅僅著力於一件事;那就是: “控訴真實的失去“。
構造出一個超現實的腐敗世界作為一種抗議文學之表現手法,在中西古今文學傳統中不乏先例,溥松齡聊齋誌異、李汝珍鏡花緣、拉伯雷巨人傳、卡夫卡城堡、歐威爾動物農莊,縈縈不絕,足可為古今文學之一脈,但是黃姓塗鴉者的創作非小說,非詩歌,非書法、非“公共藝術“,他的行為不可能得到現實的任何一個系統支持,台灣黃姓塗鴉者讓自己孓然獨立於現存文藝政治的產銷體系之外,其意志無須雕琢,反而藉由撲天蓋地的同義反複具現;一響瘋狂的吶喊,一個孤獨的鬥爭者,他自外於巨大人類共業機器,使自己的身體成為“意義虛假化“大產業之外的存在 。
在文化相對弱勢的香港, 召喚香港歷史記憶是當代香港知識份子心之所繫的重大主題,梁文道等香港文化人即以曾灶財為頑固召喚香港幽靈的活文化財,港府受其輿論影響,原地保存曾灶財在公共設施上的作品。相對而言,黃姓塗鴉客在台灣可有被文化界認知的契機?曾灶財素人書法若有其天真拙樸之美,黃姓塗鴉客之簽字筆狂書又有何不可?只是不對文化中產階級的胃口,黃姓塗鴉客被台灣藝文界認知的可能性恐怕不大於零。
本文從構思至今,醞釀了約莫八年,卻必須等待本文主角於2009年5月被警方逮捕入獄之後,纔得成文,彷彿我等待這一刻也等待了八年?
4.
附錄 1
僅僅是台北即可見於台師大、新店、士林、東區、市民大道、環河快速道路、新莊、泰山等地。
附錄 2
摘自 維基百科 曾灶財 項
曾灶財(1921-2007)是香港街頭塗鴉者,塗鴉創作均為用毛筆書寫之漢字。行文講述自己以及家族的過往事蹟,以及「宣示」對九龍的「主權」,因此得「九龍皇帝」一稱號。等地都可見他的筆跡。曾灶財整理祖先遺物時,發現九龍部份土地(九龍城)被割讓給英國之前,曾獲御賜為他祖先的食邑(封地)。香港成為英國屬地後,他們卻不再是九龍的地主。曾氏不滿政府「霸佔」其土地,故開始四處稟狀,經常在家附近塗鴉「宣示主權」。曾氏的塗鴉作品曾於蘇富比拍賣,也是至今唯一一位在威尼斯雙年展(2003年)展出的香港藝術家。
附錄 3
塗遍高雄 高雄塗鴉怪客落網!
高雄市政府新聞處Kaohsiung Walking 高雄網 – 5月6日
蹂躪高雄市區數百座電箱,路燈,紅綠燈的塗鴉怪客終於落網!這名塗鴉怪客又再亂畫時被市民發現報警逮捕,隨身還攜帶六支奇異筆。雖然嫌犯否認,但警方比對字跡認定就是他,依毀損公物罪將他函送法辦。
被警方逮捕的是三十八歲黃姓男子,他在鼓山區大仁路與大勇路一帶亂畫時,被市民發現報警,員警趕到將他逮捕,發現他隨身攜帶6支奇異筆,兩瓶奇異筆補充油,背著紅色大袋子,手拿一個大臉盆、臉盆上寫滿:果循環、報應教、殺光全球等奇怪字眼。黃姓嫌犯的白色襯衫上寫著航空母艦長,黃色的工程帽上還寫著檢察總長,妝扮怪異。
嫌犯否認他是塗遍高雄的塗鴉怪客,但是因為是現行犯,加上警方比對字跡又認定極為相似,因此依毀損公物罪將他函送法辦。
高雄塗鴉怪客從今年五月間起,開始在大街小巷亂塗一通,從路旁的電箱,電線桿,路燈,紅綠燈,以及公園遊樂設施,幾乎全高雄市到處都有,各單位為了清洗傷透腦筋,到現在還有很多塗鴉還來不及清除。
附錄 4
塗鴉怪客 怪文怪句襲北高
高雄市自立陸橋下一處交通標誌,遭橫行台北多年的塗鴉怪客毒手,寫上奇怪的文字。
記者楊正海/攝
【聯合晚報╱記者楊正海/台北報導】
一名神祕的塗鴉怪客,多年來橫行台北縣、市,在交通標誌牌、變電箱、路口牆壁,寫上「殺光全世界」、「砸店」、「放火」等特定文字,現在連高雄市也出現這些奇怪的塗鴉,從字跡來看,應是同一人所為。
「殺光全世界」、「借錢國」、「叫全球」、「有密令,叫人偷政變官司」、「一人包庇」….. 等,到底是誰的「傑作」,警方也不知道,訴求為何?也令人好奇,這些文字湊在一起,沒有邏輯性,讓人無法理解。
原本交通標誌牌是這名塗鴉怪客的最愛,後來擴及橋柱、橋墩,連台北市的市民大道、環河快速道路等快速道路,行人無法上橋,沿線的交通標誌牌竟也遭到毒手。
除了路口的牆壁、橋柱,塗鴉怪客對綠底的交通標誌,似乎情有獨鍾,綠色的變電箱也很容易成為他的塗鴉畫板,受害最慘的就是新工處和台電等單位,為了掩蓋這些用黑色油性簽字筆所寫的字,只能重新油漆,這幾年不知花了多少錢,警方也接獲報案,希望能揪出這名破壞市容的塗鴉怪客,但連影子都沒見過。
塗鴉怪客橫行大台北地區,由於文字中曾經出現「殺光全世界」「外國人」等文字,美國發生911事件時,警政署下令加強外僑安全維護,這些仇外的文字,一度引起警方單位重視,要找出這個人,但還是無所獲。
台北縣、市慘遭蹂躪,無獨有偶,高雄市也被攻陷,市區的交通標誌也悄悄被塗上黑鴉鴉的文字,同樣是用黑色簽字筆,字跡、字句,和台北的一模一樣,顯然是同一人所為。
高雄市較少高架道路,但風景區遭他肆虐,連「跨海」才能到的旗津區,也看得到,其中從過港隧道往渡船頭途中有一面牆壁,幾乎被寫滿了這些奇奇怪怪的字,引人側目。